2009年1月12日

许知远 记忆之年

历史将会缩小到只变成在电视上出现过的东西。

——契斯拉夫·米沃什

蔡元培来了,胡适来了,最终袁世凯也来了。电影《梅兰芳》的导演与编剧的用心良苦,还有什么比他们这三位的同时出场更能显现一代名伶的号召力?

但创作者与他的观众似乎都忘记了,他们是无法同现于同一时空的。蔡元培1917年1月上任北大校长,一直到1917年7月,胡适才从美国回到上海,而袁世凯已在一片辱骂与沮丧中于1916年6月去世了。

是波兰诗人米沃什说的吧:“现代的文盲,他们会读、会写,甚至于还在有大、中、小学执教的——认为历史虽然隐约存在着,却混乱不堪。莫里哀变成和拿破仑同时代,伏尔泰则与列宁同时代了。”

这部2008年12月上映的电影,暗示了2009年中国的特征。比起上一年的一场接一场的欢庆,新的一年将是一个记忆之年,但很可惜,记忆似乎注定是混乱、扭曲的。

1月1日下午,我乘车前往朋友在北京郊区的大兴县的家。二十年前,我曾居住在那一带,却在海淀区上学。每个周六的下午,总是要乘坐901路汽车,在两边种着杨树的公路上一路晃晃悠悠、走走停停。我也记得在1989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在那条路上,看到了被堵截的军车,士兵茫然、群众激动。

旧马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宽阔、冷冰冰、交错纵横、封闭式道路,混凝土平整而簇新,没有一个不平的坑洼,两边也没有了树木。

朋友的家住在一片新别墅区里。如果房子的密度再小一些,每户人家都有草坪,这一路上,我会觉得自己正是去探望一位住在美国大城市郊区的中上阶层的朋友。

这是一个物质丰沛的中国。但在朋友家的厨房里,我们谈到了离这片别墅区所处的大兴县。1966年8月底至9月初的几天内,大兴县内的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暴行,从老人到婴儿,短短几天内几百人被杀害。暴行都是以“阶级斗争”的名义进行的,它或许也是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第一场大规模的屠杀。

在温暖的厨房内,我感到背脊一阵发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段历史,而且它或许就发生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也只不过是一代人的时光。对于十年文革中的骇人听闻的惨剧,我有所耳闻,却从未确切了解。在我小学与中学的历史课本里,那十年的光阴被匆匆跳过,至于再之前的悲剧,不管是“大跃进”还是“大饥荒”,也都被简化成历史进程中一个不重要的注脚。

“我们为什么要记住呢?”上一个冬天,我的朋友在上海一所大学放映他拍摄的文革纪录片之后,一个大眼睛的时髦姑娘站起来问他,语气里充满了真诚和不解。

是啊,记忆,尤其是令人不悦的记忆,有什么用?我们正在一个以信息生产与处理为核心的时代,知识与信息如呼啸的飓风、一刻不停的进入我们的脑海,我们必须不断的吸收它们、再抛弃它们。繁忙的大脑中,还有空间给予那些久远的东西吗?搞错了胡适与袁世凯的不可能相逢,不是无伤大雅吗?忘记了在我们脚下土地几十年前的屠杀,又怎么样?如果年轻一代,不用再理解那些“历史的梦魇”,难道不会生活得更健康吗?很多时候,记忆就像是狭长瓶颈的瓶子中的精灵,你不知道释放它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我想不出答案。却想到了福楼拜小说《一颗简单的心》中的“女仆全福”——老实、勤奋却头脑混沌,饱经痛苦,却不知这痛苦由何而来。这个国家和生活在这个国家中的绝大多数人似乎都有这样“一颗简单的心”。他按照惯性、不假思索的原则的生活。在一些时候,它会显现出惊人的能量——它就像一个没有太多顾虑的少年,头也不回的奔向目标。

但是,现实并非总有清晰的跑道,明确的终点,一路上也并非总是平坦。一旦遭遇障碍时,原来的不加思考的方式,就濒临破产。而我们也有另一种方式来对应它,无尽的忍耐。于是中国就像是一个少年与一个老年人的结合,一方面是头脑浑浊,另一方面是充满世故的忍受。

缺乏记忆和记忆的不精确,可能是造成这种现状的主要原因。记忆是智慧与情感的基础,在将一个个的记忆碎片的整理、赋予逻辑的过程中,个人进行了自我训练,并为进一步探索奠定了基础。正是在旧经验与新遭遇的不断碰撞与揉合中,人不断成熟。记忆也是对诚实态度的检验,你是否忠实于你的记忆,因为过往中必定包含着黑暗、痛苦、颤栗、不安,但这些东西拓展你对人生、世事的见识,增加你对复杂性的理解。而且,因为每个人的经验不同,忠实于这些记忆将帮助你寻找到自己的方式。从每一个具体的个人,到由很多个人组成的国家,记忆都起着强大的塑造作用。

从《梅兰芳》中的一幕到大兴县那很少被提及的悲剧,标志着这个国家和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人的记忆,正面临着两种危险的趋势。一方面,政治权力仍有着很强的压制,国家机器选择一部分记忆,压迫另一部分记忆,并这些记忆统一与固化,通过强大的宣传灌输给每个人,用这种单一的集体化记忆取代个人记忆;另一方面,蜂拥而来的碎片式信息,正在瓦解逻辑,消除记忆的深度,我们都不自觉的沦为了“现代文盲”。

2009年是一个充满了历史纪念的年份。可以想见,政治权力必将按照特定的方式重塑记忆,拥有了过去,才能掌握未来;大多数人也可以对此继续保持无知和混乱。

但是,丧失记忆经常也意味着思维的瘫痪、情感的匮乏,我们失去了深入探索自身和世界的机会。而且,记忆不可能被永远扭曲与掩埋。如果不选择主动选择和昔日的幽灵达成和解,当它在意外的时刻爆发而出,更可能演化成一股谁也无法控制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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