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9日

吴晓波 做个正直诚实的记者,很难很难

做个正直诚实的记者,很难很难
――值《凌志军文集》之际说说凌志军

给凌志军的北京家里打电话,凌夫人赵晓东说,“凌志军的声音会很弱,他不是故意的,请你见谅,因为他的声音响不起来。”电话这端,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凌志军成名是十年前的《交锋》。
1998年初的中国,正处在风雨飘摇的重大时刻。在上一年,美国金融家索罗斯发动对泰铢的袭击,东南亚各国连续着火,诱发亚洲金融风暴,中国经济面临严峻考验。年初,朱镕基升任总理,他提出力保人民币不贬值,并用三年时间让国有企业摆脱困境。从此开始的国有企业改革,涉及20万家企业的产权私人化,一时姓“公”姓“私”的争论卷土重来,朱镕基面临空前压力。他在年初的两会上慷慨坦言,“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尽管明眼人都知道,这场产权改革势在必行,但是在意识形态领域,仍然需要正本清源。
便是在这样的敏感时刻,《人民日报》的两位评论员马立诚、凌志军出版了《交锋》。他们将发生在1997年的大争论看成是继1978年、1992年之后的“第三次思想解放”,并断定“三次解放贯穿一条反左主线”。
《交锋》一出,洛阳纸贵,成为当年度最畅销的时政图书,正版及盗版书铺遍市井街巷。它为主政者提供了改革的历史逻辑和理论依据,使得争论很快被压抑下去。在我的记忆中,建国之后,中国记者在重大历史时刻对国家命运的整体思考,以此为影响最大。
这本书让45岁的凌志军走上了时政作家的道路。其后出版的《呼喊》、《变化》、《沉浮》等书,无一不是畅销一时。


凌志军的众多著作均为呕血之作,几乎部部可圈可点。
他本人对《变化》一书最为得意。此书是1990年到2002年的“中国实录”,时间跨度从邓小平南巡前的中国到加入WTO之后的中国,俨然是一个轮回中的大跌荡,他的此次写作已经具备了大历史观的格局。
他说,“单说技巧,我想最为洒脱开放,也能代表我的写作追求的,应当是《变化》……我对塞满主流报刊上的,人云亦云、套话连篇、完全没有独立精神的文章,不能接受,想要另辟新途,所以这些文字的品格与流行的时政文章截然不同。”
在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历史不再徘徊》和《沉浮》。
《历史不再徘徊》是一本关于人民公社的专著,出版于1996年。人民公社是一个世界性的研究课题,在当今史家中,西方学者以哈佛大学的麦克法夸尔研究最深,国内则以凌志军和罗平汉(他写了《农村人民公社史》)的创作最为细致和深刻。凌志军将人民公社的试验视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大同理想”的一次“总失败的记录”,其笔意凌厉,动人心魄。在书中,他用大量的事实,对大寨经验和陈永贵进行了彻底的抛弃,在当时的时政环境中已是十分勇敢。
凌志军自述为此书耗时七年,“终于完成那个下午,我离开都市的喧嚣,来到城郊一处荒野的山坡,盘腿坐在一棵老松树下,品味着摆脱压抑的喜悦,心里有某种激情沸腾起来。那一天天空特别清澈,阳光渐渐柔和,从背后照过来,经过我面前的草地伸向远方。我能够看到天地之间的那条线,一条金色的地平线,发出迷人的色彩。我感觉到未来之路清晰可见,伸出手去可以触摸。”每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读到这里都会心有戚戚。
他的《沉浮》一书,是1989年到1997年的“中国经济改革备忘录”,在图书界的名声不如其他作品,但是在我看来,它的史料价值以及对凌志军的思想研究却是十分的珍贵。甚至,这是职业记者的一部教科书。
《沉浮》在体例上采用的是十分怪异的笔记体。凌志军从1989年1月起,每个月都对当月的时政事件进行记录和评论,其字数从2000字到5000字不等,这些文字在写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要出版,只是作为私下的手记。他说,“在旁人看来,一个记者,没完没了地写些不为发表的东西,是一件奇怪的事。其实,也不怪。中国人心里所说和嘴上所说的,有着很大的距离;私下所说和公开所说,又有着很大的距离;公开所说和报纸上可以发表的文字,还有很大的距离。记者提笔为文,总须把这三个距离加在一起,结果就免不了被人指为不能如实做人作文。这是我们国家不少记者憋在心里的一个苦衷。”于是,凌志军用每月写作“私人备忘”的方式,来捍卫职业记者的操守和尊严。
我在写作《激荡三十年》时,曾经把《沉浮》翻烂,这是我引用最多的图书之一。我常常惊讶于凌志军在急就章式的写作中,所展现出来的、通透的历史观和时政判断力。他在1989年初就表现出了强烈的不祥之感,在1992年1月的《元旦献词》中嗅出了微妙的政治变动,在1997年9月的“十五大”召开期间,就对第三次思想解放有了明确的判断,这些文字在日后读来有强大的力量,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有历史坐标感和独立价值观的作者。


在完成了数部畅销一时的时政著作后,凌志军转入商业写作领域,相继出版了《追随智慧》、《成长》、《联想风云》和《中国的新革命》,其中后面两部不出意外地成了当今财经写作的标杆。
《联想风云》是一部得到联想公司授权的正史类作品,凌志军因此得阅众多联想档案,而付出的代价则是,他必须与被采访者达成某种妥协式的默契。这种“两难”是所有公司史创作的一个无法绕开的“陷阱”。凌志军穿越其间,提供了可贵的经验,他实现了忠实记录历史的目的,同时也没有让被采访者陷入尴尬。柳传志在写给他的信中说,“从当初邀请你来公司看一看,到现在这部作品的出台,你负责的工作态度和认真的工作精神,给我以及其他联想的同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同当初承诺的,你在书中对一些人和事所做出的结论,我们不会也不应该给予更多评价。”我常常将这段文字发给有志于企业史创作的作者们,并视之为写作者与企业家在创作立场上的一个“标准答案”。
在我看来,《联想风云》是迄今国内写作最成熟的公司史,堪称经典,其考据之详尽,论述之细微,格局之庞大,没有别的作品比得上。很多公司史的书籍过了两三年就不能再读,而《联想风云》却是所有研究联想者无法绕过去的作品。
《中国的新革命》是凌志军以中关村为关注点,描述中国经济社会变革的一部作品。为此,他花费了三年的时间,采访了三百多个人物,曾五易其稿,在最终出版的时候,将最初的120万字,压缩到成书的45万字。在初读此书的时候,我曾经很激动地在博客中这样写道:“在中国做记者或财经写作者,要找研究型的榜样,首选是凌志军。这是一个肯下死力的人——我从来对这样的人充满敬意,资料工作做的很细,而且边记边思,有自成体系的思维逻辑。他的《沉浮》和《变化》是两本很奇特的书,对上世纪90年代的细微观察和评论,我没有看到比他更好的人了……他新出的《中国的新革命》写的是中关村,关于这个主题之前有数人写过,凌志军此次出手,显然遥遥凌驾众人之上。他研究了众多的材料,访问了大量的当事人,对中关村的26年历史做了目击式的纪录。这真是一部让人致敬的作品。”
也是在这部书出版的时候,传出凌志军身体不佳的消息,就在书稿杀青后不久的两个月前,他检查出患上了脑瘤。


凌志军的文字可谓“信史”。我在新华社曾经服务多年,深知在《人民日报》以及新华社这些机构工作,或受种种官方思维羁绊,但是在职业训练上却是十分严格,在写作上,讲究字字都有出处,基本丧失了“虚构的功能”。当代很多重要的时政作家、思想家,如李慎之、吴象、李普、胡绩伟、萧乾、杨继绳等多出自这两个机构。他们被称为“两头清”――年轻时清醒地参加革命,离休后清醒地支持变革
与上述诸公相比,凌志军已属晚辈,不过,因为阅历的不同,他在品格上具有更强的独立性。
凌志军出生在一个家境不错的家庭,父亲十八岁投奔共产党,解放后常年在报社工作,他回忆说,父亲性格开朗,每天总是笑声朗朗,但是后来笑声却渐渐少了,终日沉默寡言,总把双眉紧锁,身体越发消瘦,人家都说“人到中年瘦是福”,但我知道他的变化与“福”无关。凌志军本人自幼“崇尚技术,轻视文史”,文革开始后,被迫中断学业,少年离家,先在农村做一电工,后来参军,白天练习射击刺杀投掷手榴弹,腰酸背痛胳膊红肿,晚上却又不敢早睡,蒙在被子里打开手电筒学习数理化和英文。
1978年夏天,凌志军被调回北京,到新华社当记者,那天清晨他冲进家里,告诉父亲“子承父业”的消息,以为他会高兴,不料他了无笑容,仍然沉默。7年后,父亲罹患癌症,弥留之际用枯槁如柴的右手拉住他的衣角,说,“做正直诚实的记者,很难……很难。你能……能吗?”
透过这些细节,我们能够更深切地触摸到凌志军的精神世界,了解到为什么会有今天这个凌志军,他已不为任何利益集团的诱惑所动,言已所能言,写己所愿写。
凌志军式作家的出现,为中国当代史研究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近当代中国史的研究迄今还是一个带有很强空白特征的学术领域。即便是费正清耗费二十年编著而成的《剑桥中国史》仍是由多人创作、以主题为板块的整合之作。美国学者史景迁的中国研究非常出名,他的《追寻现代中国》、《天安门》等书各有千秋,法国学者玛丽•白吉尔对近当代上海及民国政治的研究也让人叹服,不过,他们还没有发愿去完成一部严谨的通史类作品。其他如徐中约、黄仁宇等华裔学者的著作,论及当代中国,仍有语焉不详、隔靴搔痒的地方。
在国内,如当年梁启超、胡适及钱穆那种视野开阔、笔力雄健、善言敢断的史家已久不得见。凌志军的写作继承了独立、自由的精神,并且在多年的积累中,形成了众多知识模块,他在时政史、商业史和思想史上的努力已灿然结果,若身体康健,假以时日,其前途远大让人憧憬。
我最近一次给凌志军打电话,是想请他写一本书。2009年是建国60年的“大庆之年”,图书界实在需要一部具有时空纵深感和强大文本力量的作品,我举目国内,总觉得凌志军是最适合的人选。凌志军说,早在六年前,他就已经在构思类似一本书了,可惜现在因身体的原因,已难按时完成。赵晓东告诉我,经过一年多的治疗,凌志军的脑瘤奇迹般地消失了,不过他身体还是很虚弱,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这是我近段时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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