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4日

许知远 《醒来》的自序

《醒来》的自序

这本书一拖再拖,快四年了。这也是我第一本最像完整的书的书。

多亏了晓波和于威的建议和编辑,才成此模样。其中的很多判断,在经过四年时间的考验,显得更清晰和准确了。

这篇自序写于四年前,对中国社会的种种感受,如今变得更明显了,我们的确在进入一个智力和情感上的小小的黑暗时期。


历史写作是一种创造活动……给我们一种生命的共鸣。
——萨帕瓦利·拉达克里希南

如同之前的所有作品一样,这本书也是一连串疑惑、焦虑与截稿日期的产物。唯一的不同是,这次蕴涵的情感更为复杂。一方面,我继续为长期的个人身份的认定而困惑,终其一生,每个人都在用各种方式言说自己“为何与众不同”。另一方面,我日益认识到,自我身份的寻求与我所生活的国家与时代息息相关。我个人的身份焦虑感与我的国家面临的境况纠缠在一起,它令我沮丧愤懑,更是力量的来源。做为人类规模最为壮观的实验场,中国将为未来几代年轻人,提供一个超出想象的广阔舞台。这其中充满粗俗、不安、混乱,也可能激发起参与者身上的好奇心、创造力、对生活的更深刻的理解。古罗马历史学家波里比乌的感慨令我动容:“在不到五十三年的时间里,整个世界就臣服在罗马的无可置疑的权威之下。对于这样一个过程,无论多么平庸和冷漠,怎么可能不产生探究的好奇心呢?”

这本书试图描述的年代跨越了一百一十年,从一八九四年夏天开始的甲午战争到眼前仍热情高涨的镀金年代,还有对未来模模糊糊的憧憬。它没给出了什么值得倾听的结论,却代表着一个年轻知识分子对于他自己国家的重新认识。他试图用好奇心与探索,来取代长期教条教育所造就的对历史的冷漠感。

几个命题让我如此着迷,却束手无策。历史的动力是什么,在不同的时代,推动中国社会的变革的力到底来自于何方;历史背景将在多大程度上塑造对应的那一代人;中国的国家性格到底什么;哪些因素塑造了今天中国人的价值观;中国社会是以何种方式组织一起,又是如何运转的…… 这些没有结果的思考,潜移默化地赋予了我某种历史意识,燃烧起我对于国家命运的深刻好奇心。
不无好笑的是,我对于中国的主要理解,主要来自于海外那一小群汉学家。史景迁与李文森是我最喜欢的两位,他们毫无东方学者的傲慢与狭隘。前者“像天使一样写作”,同样是在描绘二十世纪的中国,他所呈现的不是破败与愤怒,而是一代代中国人面对困境时表现出的韧性与想象力;而后者则从不把中国当成一个特殊国家,他相信中国的经验也同样是整个世界经验的一部分,用犹太人对身份的敏感性理解中国的儒家传统在现代世界的挫折感。

这多少也代表了我的努力方向。我相信这种探讨恰逢其时,今天的中国人正生活在一种强烈的反智主义情绪中,这种流行情绪带着“理性”、“实用”的面纱,习惯性的嘲笑一切更为单纯、理想主义的情感。它试图将人挤压成一种既平面又被动的生物,他们对过去与未来兴味索然、只生活在现在,他们也对个人信仰与创造力缺乏信心,相信除去加入了众人的大合唱外,别无选择。

在所有的章节里,我都不自觉地流露出对伯格森的哲学某种信服,这个法国人在一个世纪前曾说:“说社会的进步是由于历史某个时期的社会思想条件自然而然发生的,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它实际只是在这个社会已经下定决心进行实验之后才一蹴而就的。这就是说,这个社会必须要自信,或无论怎样要允许自己受到震撼,而这种震撼始终是由某个人来赋予的。” 我相信,这一个多世纪的中国历史中最让人心醉的时刻,也正是这些震撼发生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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